01

城管浩浩荡荡出现在五莲路拐角处时，整条街都沸腾起来。

持多年游击战经验的摊贩们早已练就了一套顺滑的反应流程，关喇叭，卷雨布，收遮阳伞，一股脑地扔进电动三轮或是四轮小卡车里。

这当中，廖学明的速度最快，因为他卖西瓜。

他开一辆四轮卡车，车斗里装着上百个绿莹莹圆溜溜的瓜，他不可能把瓜一个个地摊到地上去卖，一放一收，那能把他累死。

所以他每次出摊就只打开车斗两边的挡板，再在面阳的那一边架上两把遮阳伞，瓜都留在车上，有人来问也方便得很。

这回城管一来，他麻溜收了伞扔进车斗里，再关起两边的挡板，之后坐进车里就要发动，结果余光瞟到了后视镜里，涨红着一张脸，正和一个超大遮阳棚较劲的女人。

女人是最近两个月才到这片儿来摆摊的，卖便宜的衣服和鞋袜。

来了没几天，就有一同摆摊的叫她名字，小叶，廖学明也知道。

小叶摊子铺得很大，所以遮阳棚也大。

廖学明毛估估了一眼，那棚子应该是哪个地方卡死了，中间的骨架上又挂着好些来不及收的样品，所以小叶弄不动。

眼看着城管从街那头就要走到这头来了，廖学明立刻跳下车，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小叶身边，和她一起收。

带着出样衣服的遮阳棚，收缩起来后是挺大一坨，小叶的电动三轮放不下，廖学明没多想，抱着那棚子就往自己车里塞。

一边塞，他一边冲小叶喊：“跟我车后面走，到安全地方再还你东西。”

说着他长腿一跨，钥匙一扭，车掉个头，将城管的嘶吼甩在了身后。

油门拉足轰了好一会儿，廖学明的车开进了一片藕塘里，奇怪八绕地窜了好几条小路，估摸着城管不会再追上来，他才停下。

没一会儿，小叶的小三轮跟来了。

02

大片大片的荷叶遮掩下，小叶笑得局促：“大哥，谢谢你，今天要不是你，不光这车东西，连车都要搭进去了。”

小叶带着点口音，像是县城某处乡下的，廖学明大概知道那个地方。

廖学明摆摆手，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指着接天的莲叶道：“这也算是带你摸了路了，他们都不知道，这片儿有个这么好的藏身的地方，下回再遇着城管，你就往这儿躲，他们就是追来了也不怕，多的是小路，绕就绕晕了。”

小叶一笑，露出两颗虎牙，有点可爱。

暖烘烘的气流四处游荡，廖学明从驾驶座里摸出两瓶矿泉水，递给小叶一瓶：“在这儿等会儿再出去，保险一些。”

小叶点头，伸手把水接过来，问他：“大哥，你是不是对这很熟了？那……晚上出来摆夜市的话，是不是城管就不会来了？”

廖学明咕嘟咕嘟喝完一整瓶水，抹了一把嘴：“你还想摆夜市？白天还不够你累的？”

摆小摊这活儿熬人，廖学明深有体验。

一天荡下来，到了晚上，他只想畅快地冲把澡，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，吹着空调刷手机，那是他一天之中难得的片刻安宁。

可眼前这个女人，难道不该比他还累吗？

小叶面露难色：“没办法，多挣一点是一点，明年我孩子就要念小学了，可是上公办学校要学区房，不然就只能私立，不管买房子还是上私立，都得花钱。”

廖学明语塞，好半天才问：“指着你一个人挣房子挣钱？孩子爸不管？”

小叶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下去：“离了，孩子归我，他不问，连抚养费都没有。”

廖学明倒吸一口凉气，暗自在心里骂了句王八蛋，但嘴上还是说着安慰的话：“夜市在这摆没用的，晚上大家都爱去城南那片儿，那有个大的体育公园，热闹，你可以去试试看。”

小叶忙不迭地感谢，模样卑微又虔诚。

03

又闲聊了会儿，太阳有西沉的样子了，小叶哎呀一声，说幼儿园快放学了，得去接孩子。

可她看着路发懵：“大哥，这……怎么走啊？我刚来县城摆摊，还不熟。”

廖学明一拍后脑勺：“我给忘了，走走，我带你出去，你住哪？先把这东西放回去，不然大马路上被逮了，还是得遭罚。”

小叶说了个地址，廖学明眼睛冒光：“你住贸易城啊？那可巧了，我家在那，走吧，顺路。”

贸易城在县城的最东边，是民房，便宜，小叶图的就是这个。

撞破前夫出轨后，她坚决要离婚，婆家说她实在要闹就离吧，反正房子车子都是婚前财产，她分不到，于是她只带走了女儿。

离婚后，娘家抱怨她脾气太大不懂转圜，既然男人认了错，顺坡下驴不好吗，非要走到这一步，所以她在乡下也待不住，只好带着女儿来了县城。

她给女儿找了个民办幼儿园，自己则溜溜找了好一阵子的工作，找了好几份，总是干不长。

小叶高中没上完，可选择的余地很小，要么进厂，要么去站店干销售，可无论哪种，都是时间不自由，工资也不高。

扒指头算算，刨去房租和必要开销，剩不下几个子儿，于是她咬牙学人开始摆摊，至少这样不受人管，可努力的空间也大——只要她货源好，价格上道，薄利多销也能攒下不少钱。

贸易城分十个支巷，每一支都分布着好几十户人家，小叶住四支巷的最东边，那家门前有一个大院子，方便她停三轮车。

廖学明从自己车上把小叶的遮阳棚搬下来时，发现西瓜被杵破了好几个，应该是刚才着急忙慌的，下手重了。

红色汁水顺着这个瓜流到那个瓜上，小叶慌张地找来一块抹布帮着擦拭：“大哥，真对不起，这瓜算我买的吧，我给你算钱。”

这话像打了廖学明作为大男人的脸，他不高兴道：“难道几个瓜我还请不起？”

后来廖学明把那几个有瑕疵的瓜分给小叶的左右邻居，他哈哈笑：“我们一块儿摆摊的，还都住这里，缘分啊。”

小叶不好意思的笑，心想这男人挺自来熟。

那天晚上，小叶听房东说，廖学明家住九支巷，爱人五年前车祸离世，此后他一个人带儿子单过。

小叶的心有点疼，为她自己难遇良人，也为廖学明的无妄之灾。

04

空间距离近了，人际关系也就近了。

小叶再去五莲路的时候，廖学明总会给她搭把手。

收放遮阳棚，出样挂衣架等等，小叶个子不高，有些孔她够不上，廖学明只需要一抬胳膊就行了。

时间长了，俩人竟莫名有了一丝默契。

认识廖学明多年的另一个摊贩打趣他：“你俩都单着，凑成一对儿不也挺好的？”

廖学明老脸一红，嘴上叫那人别乱说，心里却起了涟漪，大概就是那天起，他意识到自己有了别的心思。

廖学明不是个能藏着掖着的人，心里想什么，行动上便会表现什么。

从前收摊之后就躲清闲的他，后来开始跟着小叶一块儿去摆夜市。

暑假开始，体育公园那边搞了个小集市，比从前的流动摊儿更稳定，也更热闹，只是需要交一笔摊位费。

那天管理员去收费的时候，小叶正捋着毛票凑整，廖学明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把钞票递过去：“这是我们两个摊位的，以后都找我收就行。”

管理员大妈哦了两声，随后用一种八卦的眼神看小叶和廖学明，然后笑得意味深长地走了。

小叶捋钱的手就定在了空气里，她磕磕巴巴地说：“不……不用……每天五十块钱，我能挣出来。”

廖学明抽出一张粉红钞票塞给自己儿子，叫他带着小叶女儿去广场那儿坐碰碰车，然后他也磕磕巴巴地问小叶：“我……不光这钱想替你出，我……还想对你再好点……我意思……咱俩能不能试着处处……你要不愿意也没事，这钱往后我还替你出……”

也不知道哪个字说到了小叶心里，她嘴巴一扁，鼻子一酸，泪就充盈了眼眶。

她愿意试试看，离婚快两年了，生活也该向前推进。

05

廖学明三十五了，比小叶大六岁，自然懂得疼人的道理。

暑假孩子不上学，教育局也明令不许开补习班，没办法，他只能把双亲从乡下老家接来，帮着看顾孩子。

不光他自己的，还有小叶的。

起初小叶不放心，廖学明便在他家的院子装了护栏，还安了两个摄像头，院子和客厅各一个。

他说：“两个老人，一个大孩子，还管不住一个小丫头？这摄像头的客户端就装你手机上，你随时看都行。”

于是小叶有事没事便窸窸窣窣地摆弄那手机，透过小小的屏幕看女儿的日常。

廖学明把儿子教得很好，五年级的大哥哥，万事都带着小心。

他牵妹妹的小手，小大人一样唬她不许出门：“外面有怪物，出去你就见不到妈妈和哥哥了，怕不怕？”

小丫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点头，然后乖乖被带回家里。

头发白了一半的老人给两个孩子盛饭，女儿是饭渣，哄好几回才张一次口，老人很有耐心，一顿饭愣是喂一个多小时，临了还非要看着小丫头把面前那碗放凉的汤喝个底朝天才行。

隔着屏幕，小叶自己都觉得着急，却也安心。

她和廖学明几乎都是早上出来晚上回，廖学明会带好俩人的午饭，有时中午热得不行，廖学明还会叫来外卖，给她点杯奶茶。

他们摆摊的地方离县残联不远，廖学明便用香烟和西瓜同看门大爷套近乎，换得大爷同意中午下班时间让小叶进去吹着空调休息休息。

小叶就在大爷的传达室里向外看，窗户上模模糊糊的，可她能看清廖学明在两个摊儿之间来回转悠的身影。

和手机上的监控一样，叫她安心。

06

这场恋爱没有山盟海誓，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浪漫，有的只是廖学明明里暗里的照顾和体贴。

也不是没有回报的。

八月底，廖学明儿子过生日，那天小叶说不出摊儿，有惊喜。

廖学明问她要做什么，她神神秘秘笑，只让廖学明带着老人孩子出门玩一趟，逛逛商场，去蹭空调吃冷饮，等她准备好了自然就知道了。

一整个下午，廖学明都心不在焉，直到晚上归家，才知道小叶有多能折腾。

院子里挂满了拉花和彩灯，还有扎好的气球飘在半空里，热气蒸腾，孩子的喜悦也蒸腾。

廖学明儿子一蹦三尺高，搂着小叶递给他的乐高玩具套盒喜极而泣。

小叶还做了一大桌子的饭，色香味俱佳，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。

饭桌上，廖学明儿子不止一次地夸小叶：“阿姨，你这手艺绝了，我爸不会做饭，他那些黑暗料理我都不愿意想。”

小叶大惊：“那你爸每天中午带的饭是哪来的？”

廖学明儿子揭老底说：“有些是我爷爷奶奶做的，有些是我爸提前一天叫的外卖，第二天他回个锅。”

一桌子人哄堂大笑，廖学明不好意思地抓后脑勺，看小叶的眼神湿漉漉的，带着感激，还有爱意，小叶分得清。

恋爱谈了半年多，隔年开春，小叶开始操心女儿上学的事情。

她还是没能攒够房子的首付，但私立小学一年的学费是够的，这是没办法的办法。

和学校约好了面试的前几天，有一晚廖学明约小叶去家里吃饭，小叶带着女儿去了，到了才知道，廖学明也把这事儿挂在心上。

廖学明问小叶：“要不我们结婚吧？有了结婚证，孩子户口就能迁到我这里，你知道的，我新房子那边的学区还不错。”

是的，小叶知道廖学明在两年前首付了一套新房子，正在还贷款。

廖学明能提出这样的建议，她很感激，也深觉自己幸运。

07

赶着就把结婚证给领了，之后迁户口，办入学材料，终于在学校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全部搞定。

那时小叶已经搬到了廖学明九支巷的家里，俩人白天一起摆摊，晚上一起操持两个孩子，看着是很圆满的一家四口。

考虑到秋后两个孩子都要到新房子所在的学区读书，离贸易城有点远了，廖学明和小叶商量想把新房子装修一番，到时候能住进去，小叶也同意了。

后来找家装公司，定装修方案，又准备装修材料，一通忙活。

廖学明兜里的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，小叶看在眼里，却什么都没说，她纠结的很。

离婚到如今，她也攒了一些钱，可那钱是她的底气，是她的依仗，她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有变故，所以她不敢动，只好装聋作哑，看廖学明托人找买家，想把贸易城的房子脱手出去。

那天送完两个孩子去学校后，小叶和廖学明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，就是之前打趣廖学明，要他和小叶凑一对的那个人的儿子结婚。

宴席过后，小叶去了趟卫生间，回来时在休息室门外听到廖学明和那人聊天。

那人问：“她孩子都要用你房子上学了，装修她一分钱不出？”

廖学明笑：“那有什么的，她就是没有安全感，她离婚是净身出户，前夫连抚养费都不给，她好不容易攒点钱，不攥在手里不安心，再说了，我又不是缺了她的钱就没法子了，这不是在卖房子嘛，卖完了还能有结余。”

那人啧啧两声：“那你可够心大的，她要是一直没安全感呢？你就一直这么亏着自己？”

廖学明乐了：“亏什么了？我们领了证就是一家人，她女儿用我房子上学，那我儿子还爱吃她做的饭呢，这都是相互的。我还打算过阵子房子弄好了呀，去房管局加个她名字，现在是按出钱多少算份额的，但加个名字，好歹也让她觉得有归属感，我先把我能做的都做了，二婚夫妻，本来就不容易，我一个大男人，让着她点也没事。人心换人心，我相信我自己眼光。”

后来还窸窸窣窣地聊了些什么，小叶没再细听。

她抬手抹了一把眼角，长叹一口气。

她想，待会儿回去的路上，她要给廖学明转四万块钱，不多，但是她积蓄的一半。

从前夫那吃了亏，她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，这无可厚非，可她不能就此将自己罩在玻璃桶里。

廖学明说的不错，二婚夫妻本就不容易，可她不能叫廖学明觉得自己看走了眼，所以她想试一试。

做不到倾己所有，就从一半开始，是她的态度，也是她想要好好走下去的决心。

双向奔赴，才有未来，头婚如此，二婚亦如是。